
清領時期,台灣曾有馳名對岸的重要手工刺繡技藝,名為「雲錦號」。光緒大婚時,曾依照圖案織就帳幃、衣褥等用品,精湛手藝讓清廷大喜過望;今日走訪鹿港民俗文物館(辜家古宅),還能見到許多精緻的女紅。但這門技藝傳承到日治時代,因社會西化、教育體制改變,從台灣民間淡出,大多留在宗教用品上。
高雄旗津「龍鳳繡莊」是堅持全手工刺繡的繡莊,父親林清水從福州落腳台灣,林全誠為第二代,他的二名兒子各有正職,但同時也擁有一手好技法,奈何時轉境遷,他與妻子堅決不讓孩子承繼繡莊。2025年4月,高雄市政府公告林全誠為「傳統工藝刺繡認定保存者」,讓堅持60年傳統的他,感到十分欣慰。
▲此神明衣料為絲綢,高度僅15公分,因尺寸限制,坊間多以平繡為主,但林全誠突破難題,龍頭立體化,顯得精神十足,現為藏家之藏品。
農業社會 家戶何因須買桌裙綵、八仙綵?
現代人早已熟悉快速的工業社會步調,連結常民與宗教的「桌裙綵」、「八仙綵」早不復見於生活之中。然而,回望百年前的台灣,繡品常存於生活中,不僅尋常人家的女兒從小學習刺繡,早早開始縫製嫁衣、繡花鞋、手帕、繡枕等未來出閣用品,連結宗教與常民生活的桌裙綵、八仙綵,更是家家戶戶必需品。
桌裙綵用於供桌之前,分家後,遷出的新家庭因祭祖而產生新的需求;八仙綵則是婚嫁、入厝等喜慶活動的標配。過去,長輩將孩子結婚、生子、買房等視為己任,桌裙綵、八仙綵不僅可作為責任「達標」標誌,更顯得自家「多子、多孫、多福氣」。
而專用於宗教信仰的繡品更是不勝枚舉。林清水當時渡海來台,也是因為廟宇工程接連不斷地工作,因此落腳高雄旗津。
▲林全誠的大兒子林陽翔(上)、二兒子(下)林陽諭也承傳上一代做法,一人左手在上刺繡、一人右手在上,趕工時即能合作織就一份作品。
宗教手工刺繡黃金期 從左手入針學起
台灣民眾信仰虔誠,宗教用品曾是南北繡莊主力產品,清時「一府、二鹿、三艋岬」都是繡莊集中地,其中又以台南、艋舺為大本營,不僅聘有多名師傅,還有女工協助縫綴。
但在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引入西式穿著,加上日人建立工藝株式會社,許多生活用品改用機器生產,教育系統又加入日式、西化的刺繡課程,女性莫不以「洋裁」為尚,手工刺繡不再是女性必備的技藝。
二戰之後,台灣經濟起飛,龍鳳繡莊生意應接不暇,林全誠回憶道:「光是旗津、紅毛港、鳳鼻頭、林園,生意就做不完。」當時,信眾一季就為神明更換一次衣裳。如同高級訂製服般,黃曆七月過後,林全誠與父親就開始著手準備明年新裝。自家繡莊有十多位家族親戚一起幫忙,但真正能做到一條龍,且能開臉的師傅,只有父親與林全誠二位。
在父親刻意栽培下,林全誠以左手在上刺繡,配合父親右手在上刺繡,「趕工作時,二名師傅一左一右,在同一塊繡布上工作,增加效率。這是我父親發明的。」
▲天然絲線不僅貼膚,拿在手上更是一陣「透心涼」。
電繡引入台灣 繡工轉行
在電繡尚未興起之前,龍鳳繡莊生意一直非常好,每逢學校開學,繡莊就要動員全部人力熬夜趕工「繡學號」。
1980年代,業者引進日本的電繡機,多應用在平繡織品。1990年代,台灣工資調漲,中國大陸開放,業者紛紛將桌裙綵、八仙綵移到對岸的湄洲、漳州、福州、泉州設廠。
台灣的傳統手工刺繡訂單減少,繡工轉行,只有需要量身訂做、手藝細緻的神明衣師傅,還能勉強生存。
▲金、銀蔥(倉)線極早就應用在宗教繡品上。
「頂手師傅」高耗腦
定坐在竹椅上,林全誠手上的繡針依著龍形靈活穿梭,不大的繡架上擺著剪刀、粗針、細針、金蔥(俗名,正式名稱為金倉)線卷、銀蔥線卷等,針扎布的聲音令人驚喜地渾厚悅耳,「這是天然的綢絲,現在台灣找不到了。」
父親苦心栽培他成為「頂手師傅」,從丈量、畫稿、移繪繡布、刺繡、開臉等各種技術,無一不精,「畫稿不好,繡得也不會好,所以平常就要練筆。」
一邊翻閱著清朝繡品「麻姑獻壽」、一邊讚賞當時的做工,「這幅以臉為中心,絲線向外擴散,但不是一針到底。另外這幅繡得非常細緻,麻姑的鳳眼稍微往上,帶有女性的甜美,若再拉長點,神韻就會變化,成了銳利的鷹眼。」僅是一根頭髮之差,就能導致人物韻味走樣,讓少女變老嫗,這種細緻的「開臉」功夫是「頂手師傅」的絕活,向來不外傳,也不讓看。
在平布上,刺繡如何能塑造人物的神韻?
「刺繡如同Photoshop,不是一層而已,是用不同『圖層』堆疊出立體的眉目與神韻。」林全誠表示,畫工雖然重要,但繡布上僅有引線,所有的呈現技法都在師傅腦中,可說從圖稿開始到最後一刻,繡師都在不斷動腦、邊繡邊調整,以至呈現出活靈活現的人物、祥獸。
▲雙龍拜塔為神明衣基本圖款,林全誠在不同作品上的龍爪有著相異的呈現方式。
抓住傳統 年輕客戶找上門
當繡工一一求去,高雄多家繡莊一家家關閉,林全誠依然堅持百分百手工繡法至今,他認為,手工刺繡是台灣能與中國大陸市場進行區隔的要素,「與西藏唐卡一樣,我們走的是傳統刺繡與內涵,保留台灣原味。」
台灣味表現在繡品上,喜愛花花綠綠的熱鬧配色,對祥獸則講究「獅哭、鳳笑、龍要開下巴」,亦即祥獸也有精確的表達方式:獅可定煞,因此面部表情如同武生般的嚴肅,鳳則要表現迷人,而龍最重要的就是下巴要打開。
「我不怕你挑戰,我就怕你不懂。」林全誠的這股自信不僅來自本身的好技法,也來自精研過全台繡莊作品,至今還能繡出台灣早期技法的本事。
林全誠不怕社會有所變化,即使客戶慢慢集中在收藏市場,量少質精。但他也發現,近年找上門的都是年輕族群,且對手工刺繡已有詳盡了解,討論、合作上很是愉快。原來,透過網路的傳播,各家繡莊的手工刺繡風格,已在小族群中輾轉流傳。
▲林全誠參加(左二)2025鹿港魯班公宴,主祭由文化部政務次長李靜(左三)擔任。林全誠臉書
新時代 舊技法 變或不變?
龍鳳繡莊從開店開始,就不把手工刺繡當成餬口工具,而是一門精緻藝術。第三代林陽翔、林陽諭各有正職工作,但也能承接老爸手藝,但林全誠與妻子(亦為繡師)都不願孩子接管繡莊,「以前社會是用時間在換錢,現在社會是用頭腦在賺錢。」
即使面對喜愛手工刺繡的年輕族群,他也建議當興趣即可,畢竟一天要長坐數十小時,技術難度又高,還不知道能否養活自己?
他歷經針車進入台灣、工廠外移、訂單銳減、電腦刺繡興起的年代,知道手工刺繡慢工出細活,在步調快速的工業社會中存活率很低。就連布料也難以跨越世代替換的考驗:1950、1960年代,多以蠶絲為繡布;後由人造絲、綿絲取代;至今則以尼龍布為大宗,「技法雖然不變,但上面的人物味道會變。」
六歲開始學纏金線、七歲拿針平繡、十四歲出師,畢業於成功大學企管系的林全誠不難理解新時代,他正試圖在新時代中推廣手工刺繡——因為存在某種精神價值。他記得,作品未完成前,父親總會以乾淨的布掩上;從外回家,雙手沒有洗淨前,不能摸針與刺繡作品,「這是對神明的尊重。」
一針一線的縫製,速度慢,但也因此保留了時代人的勤奮與專注,以至於老件總能令人激賞。
林全誠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到全球各地辦展,讓各界好好認識脫胎於中國四大繡的「台灣繡」,妙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