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日晚在網路上看到消息,資訊混亂持續到半夜,打開電視想看清楚卻找不到任何一台提供明確消息。我不是新聞記者,平常不用跑線搶畫面、發即時新聞,所以不到現場也沒甚麼大不了。但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心中不停有聲音在大喊:「你怎麼還不去?」
隔天19日,再看電視,卻只看到暴民與衝突,太多不清楚的資訊,決定到現場。我知道,台灣正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下一步會怎麼走,沒人可以給出明確答案,我身為記者能做的,就是去現場記錄這一切。
19日上午10點,運將放我在濟南路下車,看到封鎖立牌,他問我是不是要去抗議現場,我回是,他只說了句:「他們這樣做是對的!」
運將說的他們是誰?哪裡對?心繫現場,我沒有追問下去,匆匆遞上車資便下車。
沿著濟南路往中山南路前進,看到立法院郵局,這裡是第一個集會點,人數比想像中少,但台上的人依然手拿麥克風講得激動,台下的民眾表情嚴肅,安靜聆聽。接著繞到中山南路門口,第二集會點,這裡的人數明顯增加,會場氣氛也較熱絡,但警方封鎖牆也不薄。接著我繞到最多人、聲勢最大的主要聚集點青島東路門口,這邊人群已經蔓延到馬路旁,但警方還未封鎖道路,人車爭道,非常危險,路過的公車時不時按鳴喇叭,分不清楚是警告還是聲援,我暗暗希望是後者。
先繞了一圈會場了解警民配置狀況與動線,我開始工作,現場絕大部分都是年輕人,所以開始訪談前其實我不奢求有什麼高談闊論,只是希望能還原現場。然而開始採訪後,剛剛的想法讓我慚愧,這些現場學生的思考成熟度,完整得令我驚訝,談起運動,他們頭頭是道,語調清晰,洋洋灑灑論述一大段,但提到個人經驗,他們又恢復靦腆的男孩樣貌,謙虛地說自己只是想為這塊土地盡一份力,不需要特別解釋甚麼。雖然年紀相差不多,但與這群八年級相談,讓我衝擊很深,看著他們溫和堅定的神情,回想當年大一只知玩樂終年的我,不禁感到汗顏。
場外太陽高照,氣溫非常悶熱,越接近門口人群密度越高,男孩女孩滿面通紅、汗珠如雨,但是沒有人移動,各自以奇怪的姿勢守著門口聽演講,時而給予鼓掌歡呼,時而跟著搖擺歌唱。除此之外,一片安靜,每當專家學者到場分析,每當有人提出新的觀點,新的思考方向,他們都仔細聆聽,我發現這與電視台不斷塑造的大吼大叫畫面形成對比,來到現場,他們除了發聲,更愛傾聽,更愛學習。
下午2點左右,我爬上門口旁架設的鐵梯準備進入立法院,一旁的學生手忙腳亂幫我提包包、拿飲料,對我笑說:「辛苦了!」我看著他的眼睛,說不出話。不是啊,我不辛苦啊,我才來四小時曬了一點太陽,你們卻已經在這足不出戶將近十四小時,甚至更久了啊!一邊抓著他們的手爬上窗戶,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
場內空氣滯悶,學生於議場內來來去去,原以為議場內的氣氛會較為緊繃,沒想到卻比場外更鬆散,看來經過一夜激戰,大家都累了。有的席地而坐聊天,有的滑手機(然而訊號受到嚴重干擾,智慧型手機基本上已經成為智障型手機了),有的則隨意倒地補眠,這些年輕人毫無遮蔽,四散會場各處(桌子、地板、椅子、櫃檯)就地昏睡,情景讓我想起龍山寺外頭的遊民,加上時不時還會有媒體前來攝影,他們的睡臉就這樣在沒有準備下任人觀賞、拍攝。
我眼眶瞬間溼熱,這是一個甚麼樣的國家?這個國家的大人總說學生本分是好好念書,以後一定不會吃虧,但這個國家卻用各種奧步和蠻橫,逼得他們放下書本離開被窩,跑來這裡睡髒地毯、吃麵包,連呼吸新鮮空氣都有困難!我不懂,這個國家到底為什麼會走到這步境地?我一邊採訪學生,一邊思考著。
20日凌晨12點半,我結束工作再度回到青島東路現場,道路已被封鎖,場外民眾已經佔領馬路,場面更加熱烈踴躍,但同時也嗅到一股緊張氣氛,因為,聽說白狼和飆車族剛來過!黑道滲入抗議份子,謠言開始流傳,我擔心狀況隨時會改變,趕忙再度爬上鐵梯進入議場。
或許學生習慣夜貓子生活,半夜的活動情況比下午活潑,大家各做各的事,有人讀case,有人遞送物資。忽然,消息說警察要來了,氣氛一度緊張,大家馬上放下手邊工作湧向各自負責看守的門口,就連交談也停止,結果原來只是警察換班,虛驚一場。
緊接著傳來好消息,學生的抗議事件除了登上土耳其頻道,也成了隔日香港《蘋果日報》的頭條,大家一陣亢奮,但同時,議場內也傳出有流氓滲透進入的消息,總指揮宣布出入必須開始檢查包包。因為沒有網路,學生們已經習慣靜靜等待最新消息,雖然心情起起伏伏,強烈的不確定感瀰漫會場,但沒有任何人抱怨。
夜深了,大家開始疲憊,此時吾爾開希來到現場向學生精神喊話,場內歡聲雷動,氣氛來到高點,就連帶領學生之一的陳為廷都打趣的說:「外面在開演唱會,好想去,我們只好自己唱!」於是大家唱了《晚安台灣》,氣氛逐漸緩和放鬆。
隨後一片安靜,大家陸續倒下,漫漫長夜彷彿無止盡,我精神也開始不濟,空氣實在太稀薄,只有場外的呼喊聲援傳進場內時會讓我略略清醒,知道時間還在走,知道外頭還有人,守著。
恍惚到一半,場外忽然騷動不斷,原來突然下起大雨,場外民眾措手不及正急忙分發雨衣。我暗叫不妙,隊伍會因此散掉,警察可能趁隙進攻,抓起相機趕忙跑去窗邊探看,卻愣住了。
隊伍沒散,過了一夜,人數甚至沒有減少,唯一的差別只有雨衣,大家都穿上了雨衣,沒人離開,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向立法院。
為了提振士氣,場外主持人帶著大家開始喊口號,「退回服貿!」「撤出警察!」隨著一聲一聲吶喊,場外聲音越來越大,悶悶臭臭的雨衣和打在身上的大雨彷彿從未存在,天,開始亮了……
一夜無事,我判斷短時間內警方應該不會再有新動作,於是離開,臨走前,看守門的學生看著我吃力的爬上爬下,忽然說:「關鍵是明天,今晚只是打醬油而已。」我看著他,他無奈地對我笑,臉上黑眼圈很深。我說:「是啊,我要走了,你們還得撐到明晚決戰。」我沒說的是,如果明天仍然沒有發生決戰呢?消耗戰,一向是國家機器最愛使用的手段之一。我不敢想像,也不忍想像他們要這樣撐多久
回到宿舍,發了篇文後便一路睡到正午,醒來看見各種消息不斷出現,唯一不變的就是:今晚,是關鍵。從第一夜的緊張激情,到第二夜的沉澱疲憊,今夜就是第三夜了。台北氣溫急遽下滑,雨時下時停,我又想起那些睡在一點都不舒服地板上的年輕人們,也想起了那則指控這場抗爭讓立法院受損近億元的新聞。這個國家,值得他們這樣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