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電影《海角七號》創造了全台五億三千萬票房,在國片低迷消沉的年代,導演魏德聖的名字幾乎成為「夢想」的代名詞。他為台灣電影創造的里程碑,成為年輕一代導演無可迴避的標竿。因為魏德聖,國片與觀眾之間沒有距離已不再是高談,他召喚多數群眾的情感與認同,他曾形容:「因為沒有壓力與包袱,所以創造出奇蹟。」
走進魏德聖的果子電影公司,擺設簡單。牆上貼滿了魏德聖第三部電影作品、以台灣史上第一支打進日本甲子園決賽的嘉農棒球隊為背景的新片──《KANO》所設定的每一個棒球員的造型與身影。玻璃窗上「不要認輸」四個字並不醒目,卻是自始至終的堅持。這不是一座電影工廠,它是幕前、幕後每個環節各司其職的過程,你知道每個人都在努力說好這個故事,一個美好的故事,改變台灣電影的故事。
學會作夢》 電影門外漢 跟楊德昌一部戲看見真正的電影
在嘉義拍攝《KANO》的魏德聖曬得黝黑。說起自己的人生故事,他笑著說小時候寫「我的志願」都是抄別人的。進入電影圈之前從未有過夢想,只知道搬貨、倉庫管理、送報紙、送牛奶等打過的零工都不是自己喜歡的,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甚麼。
電機科畢業後,當兵認識了一位畢業於世新大學的同袍,喜歡天馬行空地跟他形容「電影」,「這些東西是我未知的、沒有接觸過的,也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聽起來卻很迷人。」成為導演是成長過程中未曾想像的,當時只是想「先進去這個再說吧!」於是魏德聖開始學會作夢。
想盡辦法,終於因緣際會進到楊德昌的電影公司,從場務做到副導,是魏德聖生涯的重要轉折。曾獲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的台灣電影新浪潮代表楊德昌,對每件事情都嚴格要求,「跟有要求的人共事視野會打開,也會進步。」
魏德聖總是被楊德昌罵得無地自容,一位製片私下問楊德昌:「為甚麼要對小魏這麼差?」楊德昌說了句:「因為他跟其他人不一樣。」魏德聖激動地形容:「我一聽,不管再多苦,就都願意忍了。」
雖然藝術家性格的楊德昌對錢不太在乎,但當時糟糕的電影環境,讓電影人只能用很少的錢去求全,看不到所謂的創作,只看到很多的妥協。楊德昌在那樣的時代依然堅持追求電影美學的表現,給魏德聖很大的啟發:「直到1996年跟著楊德昌拍《麻將》,我才感覺到自己在拍一部電影。」他明白了甚麼是電影,甚麼是攝影機與藝術的關係。
只跟了楊德昌一部戲,魏德聖卻看見電影真正的執行面,與當初浪漫的想像完全不同。此後,魏德聖始終與楊德昌一樣,敢於描繪電影願景,堅持完成理想,不打折扣。
因為好奇,因為對未知的想像,因為喜歡某些故事而走了進來。魏德聖在最不好的年代進入電影圈,但這最不好的年代還可以留住他,代表他真的找到自己最喜歡的工作。只是當時大概沒有人料到,「魏德聖」竟會成為改變台灣電影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小導演失業》 為了《賽德克‧巴萊》負債累累仍堅持夢想
1995年開始,魏德聖以16釐米的底片拍了《對話三部》、《黎明之前》、《七月天》等短片,一邊持續創作劇本。
還沒有任何長片作品,魏德聖早在1999年就完成了《賽德克‧巴萊》劇本。2003年他決定先拍《賽德克‧巴萊》5分鐘前導片,拍完之後仍然等不到資金挹注,一直到2006年籌備《海角七號》這一段時間,他形容自己是空的,非常低潮。「我們努力完成劇本,努力去找錢,發現不是市場不夠大,是沒有人願意花這個成本。那時候的觀念是你有多少錢做多少事,找到多少錢拍多大的電影。」提出二億資金拍電影,在那個年代簡直不可思議。
甚至當時魏德聖忠實記錄自己人生困頓的《小導演失業日記》都出版了,電影卻遲遲沒有著落。那一段時間實在難熬,「自己的技巧成熟了,說故事的方式成熟了,但是卻沒有戰場。沒有人要跟我打,我跟誰證明我能打?」
如今回過頭看,負債200萬只為剪出一部5分鐘的前導片,魏德聖不可思議的堅持,改變了台灣影史的紀錄。
決定義無反顧拍這5分鐘的前導片,是當時太太挺著大肚子跟他說:「我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但是你有,天下有夢想的人太多了,願意去執行的人又太少了,偏偏你又是那少數願意行動的人。我不想有一天你老了以後,一天到晚跟我抱怨如果當初怎樣、怎樣就好了,要拍就去拍吧!」有了支柱,魏德聖真的去做了。這一段時間的沉潛,讓他負債累累也傷痕累累,但是環境的不友善,卻是不斷證明魏德聖那充滿理想,且堅持自我的性格。
跟自己的名字賽跑》 究竟要成功幾次才能改變社會的價值觀?
2006年《海角七號》開始籌備時,當年國片的總票房僅僅只有4,339萬,魏德聖卻決定以5,000萬預算開拍。
他申請到500萬國片輔導金,抵押了房子貸款3,000萬,再東湊西借,拍出了五億的票房成績!不鳴則已,魏德聖終於收穫自己種下的夢想,這是台灣電影的新紀錄。
《海角七號》讓魏德聖贏得掌聲,拍下一部電影時卻幾乎沒有讓他賺到便宜。投資者的資金不能及時到位,怕收不回成本,更怕不能賺錢。魏德聖失望地說:「如果整個社會的價值觀還在想藝術能不能賺錢,不能賺錢的東西就是沒有價值的東西,那我不會再覺得可以為它努力甚麼。」
電影片尾的「天使‧巴萊」,感謝所有資金投注者,說明尋找資源的辛苦。他感謝善意的投資者,明白每個投資都是冒險,但是長年為龐大債務奔忙,無疑是很大的壓力。
談到此,魏德聖十分沮喪:「真正讓我覺得非完全投入不可,無論如何我也要去做,那就是《台灣三部曲》。結束之後就沒有了,我找不到,也不想再找了。一個社會讓一個人冒那麼大的風險是不道德,不應該的。」實際面的困難,雖然沒有動搖魏德聖說故事的堅持,卻讓他對藝術價值總要用金錢衡量的社會風氣,感到失望。
拍完《賽德克‧巴萊》後出版《跟自己的名字賽跑》一書,道盡魏德聖義無反顧把取之於電影的一切,用之於電影的過程。他在書中忠實地說:「離宣傳期越來越近,就會離自己越來越遠。趁自己還是自己時整理出這些,希望讀者可以接受我原來的自己,原來的想法,原來的失敗,原來的喜怒哀樂。」
現在這個年代,電影難以只是電影,拍攝過程中還要應付很多電影以外的事,面對的困難、瑣碎,需要超乎尋常的堅韌。魏德聖能做的就是像早年楊德昌、侯孝賢一樣,覺得對的事情就堅持去做,並且做到最好。
《跟自己的名字賽跑》寫道,曾有一個第三世界的導演得獎後上台說:「拍電影其實是個不錯的工作,讓我有理由向朋友們借錢,也讓我有機會穿上好萊塢的華麗衣服,雖然是借來的,雖然不太合身,雖然租金還沒付清。」原來,全世界的窮導演都是一樣的,有那麼多等待與無奈。
用電影說故事》 看見台灣土地的靈光
「我一直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說書人而已。十幾年來一直在寫劇本,不斷創造好故事,不斷從文字裡獲得影像的靈感。」
魏德聖是需要文本的導演,看一本書突然有了感覺,就會對一個時代產生感情。對於電影的嚮往來自故事,來自劇本的啟發。當所有元素、人物、題材都能凝聚,再透過影像呈現自己對土地、對社會的觀察。
因此,魏德聖的《海角七號》提供一個美好國度的投射、台灣多民族的和樂想像。霧社事件的衝擊與感動,則來自邱若龍、鄧相揚、鍾肇政等的歷史材料與文學材料的啟發;《賽德克‧巴萊》雖以符合史實為目標,然而藝術表現一定有其立場──讓觀眾用同理心瞭解這些人物,放下好人做的錯誤決定,原諒所謂壞人做出保護自己文化的行為。魏德聖要傳達給觀眾的,是自己視野裡的霧社事件。
監製吳宇森曾說:「《賽德克‧巴萊》應該叫《魏德聖‧巴萊》。」魏德聖震撼於這個史詩故事,閱讀大量文本、史料,找到切入的角度,即使傾家蕩產也要在十年後投注七億完成。
因為對他而言,土地的故事就是自己生長環境的故事,台灣的過去要受到重視,不能只有官方的單一解釋。然而,「所有技術都不是問題,用錢就做得到,只有人文的東西是最難的。」
對魏德聖而言,真正的人要帶根帶土,生長在這片土地,自然有許多想法與土地有關,不需刻意思考本土性的問題。如果養成教育不是在好萊塢,也沒有像李安有那麼長時間在好萊塢經營努力,怎麼去創造一部大家都喜歡的電影?「沒有那個條件我追它做甚麼?為甚麼不做一個東西讓人家來追我?」
看見台灣問題》 族群關係的歷史塵埃應該被拂去
於是,魏德聖講了一個又一個與土地聯繫的有意思的故事,屬於台灣的故事。從《海角七號》台灣青年和日籍女友終被救贖的悲情關係、《賽德克‧巴萊》賽德克族與殖民主日本、即將上映的新片《KANO》講述日人、台灣人和原住民組成嘉農棒球隊的故事,魏德聖明顯喜歡處理多元族群掙扎、認同的問題。他強調:「台灣好或不好就在這個問題上,族群問題處理好,格局就會變得很大。」
魏德聖形容,拍《賽德克‧巴萊》的時候,看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台灣。拍完《賽德克‧巴萊》的第一個感受是──終於可以對事件的人物有交代。但是反過來想,「那我的祖先呢?我完成別的祖先的故事,那我的祖先呢?」他希望觀眾看完電影能由不同的角度看待歷史,然後問:「我是誰?」
「因為唯有瞭解,我們才能『化解』。」明白不同族群的立場,看到時代和歷史造成的遺憾之後,當我們回到仇恨的原點,才有可能不再仇恨。魏德聖強調,討論族群問題最忌諱有融合彼此的想法。怎麼把遺憾放下?他認真地回答:「歷史帶來的傷害,吸收他、吸收他,不斷吸取教訓……」
十餘年前,看到王家祥的《倒風內海》,描述台灣百年前西拉雅族與沼澤濕地的特殊文化,而今,魏德聖未來將拍的《台灣三部曲》,計畫用麻豆社、漢人海盜、荷蘭傳教士三個民族的觀點,訴說跨越民族的歷史故事。
魏德聖喜歡讀歷史的原因,是因為歷史總是一再重演。然而歷史的塵埃應該被拂去,如若在族群關係上撕裂仇恨,如何有足夠的心胸包容世界?
海角七號之後》 拍電影的人不能忘記自己的誠懇
過去十多年裡,很少人進電影院看國片。直到《海角七號》之後,台灣電影被走出了一條不再荒煙蔓草的道路。雖然沒有扭轉拍片的大環境,卻至少出現改變的契機,和另一種說出台灣故事的方法。魏德聖內斂地說,自己只是把想拍的電影拍出來,「一直迷戀過去的風光,不如多想未來怎麼把事情做好。有人說《海角七號》重新看見台灣電影的市場,也有人說它讓電影越來越商業。無所謂,我們只是走好自己的路。」
台灣新電影時代的作品,現在看來或許太悲情,但絕對是說出了當年的苦悶感受,有它的時代意義。每一部電影作品都反映著創作者對人的觀察、對社會的觀察,既是多元的社會,為甚麼不能包容多元的電影?
魏德聖不斷反思:「拍電影的人不能忘記自己的誠懇。若看到國片起飛,就忘記觀眾的感受,只去拍譁眾取寵的題材,那就本末倒置了。」因為,「拍出想拍的電影吸引觀眾」和「為了吸引觀眾而去拍電影」,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異。
《賽德克‧巴萊》監製黃志明曾說,每個籌不到錢、拍不下去的過程,不只是為了挺魏導,每一個工作人員早把自己的生命和熱情掏心地投入進去。或許是國片本該在那個時候發生改變,或許是黃志明口中魏德聖固執卻單純的性格使人信任,當明白他的團隊說出台灣故事且絕不妥協地堅持,魏德聖的謙卑與質樸、關懷與眼光,無疑正是改變台灣電影的重要原因。
魏德聖小檔案
現職:
台灣電影導演,果子電影有限公司負責人。
學歷:
遠東工專(現遠東科技大學)電機科畢
經歷:
‧1996年擔任楊德昌執導電影《麻將》副導演 ‧2002年擔任陳國富執導電影《雙瞳》策劃 ‧2008年執導首部電影《海角七號》獲得五億票房佳績、「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日本「亞洲海洋電影展」最佳影片首獎、美國「路易威登夏威夷影展」劇情片類首獎 ‧2011年電影《賽德克‧巴萊》獲得第48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 ‧2014年電影《KANO》預計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