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師被學生氣哭了！」前前後後有幾個孩子跑來告訴我這個訊息。
開學第一個月，班上的秩序與整潔競賽連站四週的排尾，對一個甫從大學畢業滿懷自信的年輕教師而言，生活教育連續最後一名，這打擊實在太大。她滿腹委屈地訓了學生一頓，從1930先賢蔣渭水診斷台灣對國人道德頹廢，人心澆漓的評論，穿梭時空談至杜威的教育即生活時，竟不禁悲從中來，待下課鐘一響，她抓著課本匆匆地奔回辦公室。此刻，再也忍不住了，施老師伏在桌面上哽咽不止。
從喝咖啡說起
下午，經過導師辦公室時，施老師上課去了。借了紙筆，在她的桌上我留了一段話：「教學生涯裡，眼眶中沒有飽含淚水的經驗，那便是俗物！」第七節施老師沒課，她展露著青春活力的笑容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戲稱要跟前輩討教一下淚水和俗物這兩個命題。我隨即撤了老人茶具組，心情也調至初為人師的前幾年喜歡慷慨談教育改革的頻道上。延坐之後，我為施老師奉上古坑咖啡，同時開啟了話匣子：「有一年，巴西駐台代表培瑞茲先生來校訪問，我送他的伴手禮正是雲林特產古坑咖啡。邊喝著咖啡，我請教培瑞茲先生，台灣的古坑咖啡輸往巴西的機會如何？」
培瑞茲先生幽默地回說：就像巴西將筷子賣來台灣意義一樣！但他接著台味十足地豎起大拇指直說「讚！」並給古坑咖啡五星級的評價。「前輩！咖啡是新加入的人生命題？」施老師自在地品嚐著五星級咖啡，她清楚知曉我這跟頭把式顧左右而言他的解凍技巧，但卻故作糊塗地問。「我輩人到了教育的更年期，自然淚水就慢慢乾涸了！」施老師對教育更年期的說法覺得有趣，但她想先聽聽我首次因學生而掉淚的往事！
飽含淚水的經驗
不體罰學生的美麗誓約，服務到第二年我就毀約了。體罰學生於教學生涯中雖屬零星事件，但畢竟還是透露出教育與輔導專業的不足。施老師攤看著右手，我猜她是困惑地想詢問我，方聊完筷子與咖啡而尚未進入主題，怎地又扯來體罰的話題？我沒多作說明並繼續地自說自話：「大學四年級有門教學實習是謝廣全教授的課，分組報告時就差沒掄起右臂立誓，當時我振振有詞地宣示，從事教育工作後，如果我開始體罰學生，這表示教育的更年期到了，我會選擇辭職……」當我大言煌煌之際，那時校園裡還沒禁菸，謝教授深吸一口紙菸後，悲憫地看著我並緩緩將菸圈吐出。教室的窗戶是開著的，只見摶扶而上的菸圈逐漸地散了開來，略一盤旋即淡入八卦山麓的密林間……過了數年，我方悟出謝教授吐菸圈的微言大義是：「小子，別吹了！」
分享輔導無效的糗事
施老師見我一臉惘然，於是關心地插進話來：「前輩，您還好吧？」「前輩沒事的！」順著施老師對我的稱呼，我告訴她前輩前面是將追悔不已的故事說個起頭了。
小莉是祖母帶大的孩子，父母親於她小三時離異後就沒再見過面，媽媽已經改嫁，爸爸則因犯案而入獄多年。學校幫孩子繳付註冊、午餐以及各項的雜費。但讓老師們氣餒的是孩子滿口粗言穢語，對師長不恭敬，校外的生活也複雜；而她的偷竊行為似已成習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處理她的偷竊事件。就發展心理而言，小莉嚴重偏差的價值觀源自其少年期的表同階段，父母親缺席了；祖母的管教作為是無效的，而次團體卻又能提供她心靈歸屬的需求，至於偷竊行為，則是她在團體中逐漸被型塑成的責任角色。孩子需要的是找個認養家庭，給她一個溫馨有情的新環境。只可惜她一直無此機緣。
「前輩，輔導上您為小莉做過甚麼安排？」施老師已然忘了早上的挫折，反關懷起小莉來了。「負向體驗」是行為治療協助個案激發感同身受的技巧，例如：暴力行為嚴重的孩子接受此項技巧輔導時，必須與孩子協商輔導安排的序階，安全的環境控制外，並提醒孩子身心感受不好時，可以要求暫停。序階一，於告知前提下輕推一把，誘發不舒服感；序階二，於告知前提下，略重推以誘發敵意；序階三，於不告知狀態下……當孩子不自在、拒絕、反抗或憤怒時即刻停止操作，並教導孩子理解前述負面的情緒，與平素被他欺侮同學的情緒反應是一致的！
施老師聽得仔細，但卻不免質疑：「這對小莉有用嗎？」「別的孩子有效，對小莉不起作用！」多年的往事了，因此，我回答得倒也坦然。為了匡正小莉的習慣性偷竊行為，我和同事合作藏起孩子八成新的腳踏車，原擬讓她體驗一下失竊者難過的情緒。寶得很，我平時用來校外巡察的捷安特，當天晚上即被小莉摸黑牽走了！我是鄭重地分享著曾經輔導無效的糗事，而從施老師咯咯的笑聲聽來，她應是感覺到我的分享是窩心的！
「後來呢？」施老師欲知分曉又問。隔個月初，小莉取走導師代收的學生午餐費，她的祖母氣爆了，抄了根竹棍到辦公室來要我代她的父母親管教管教孩子，而我竟然也照做了！當小莉用哭紅了的雙眼直瞪著我時，我忽地想起，那團團盤旋而後淡入八卦山麓相思林間的菸圈，於是，我再也忍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