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師站在校門口導盲磚的起點上,非常專注地聽著我向他做的校園環境簡報:學校建築坐南朝北,我們所站處前行30公尺淺黃色二丁掛鋪面的三層樓校舍,樓下是行政辦公區,二、三樓主要空間為學生教室;您我身旁兩側修剪齊整的綠地邊緣各種了12棵阿勃勒樹,每年6月前後,鵝黃成串的阿勃勒花兒,都會吸引學生們在樹下或徘徊或沉思......
喜迎特殊音樂老師
走了一小段路,我好奇地問:「鵝黃色的阿勃勒花,您曉得甚麼是黃顏色嗎?」蔡老師熟練地收起白色手杖,朝我搖了搖頭,隨著告訴我:6歲時,他生了一場病後,眼睛就看不見了,對顏色已無記憶。導盲磚的盡頭有個台階,我要他試一下,蔡老師用鞋尖輕輕地測踢了兩下,精準地說出高度有6公分便跨上中廊來。接著,我引導他觸摸兩根必須繞開的方形柱子後,穿過中廊,蔡老師默數著迴旋梯的級數,我們並肩上到二樓,準備熟悉他專屬的音樂教室。
「音樂教室在第三棟樓,二樓花圃裡栽種的是長青少落葉的金露,它們被理成小平頭,乖乖地挨在一起!」聽了我的比方,蔡老師會心一笑,小平頭那樣式,他是知道的。我接著提醒他,如果感覺到微風拂面時,人已經走到了二、三棟樓的中間空處,要記住往前再數32步,就必須左轉了。「32步?」這回是蔡老師好奇地問我。「駐校音樂家波伽利要來,所以昨天先行丈量過了!」我真摯地回道。
教室裡的電化設施、麥克風及鋼琴,蔡老師也一一地定了位,兩人並合力將課桌椅稍作聚攏,方便上課時學生常規的掌握。當我又逐一地介紹完畢6幅掛在牆上的音樂家畫像時,蔡老師用無法聚焦的眸子看著我,他感動地說:「我服務過幾所學校,這是從來沒有的經驗,謝謝您的體貼;還有,您怎會知道用右手掌背輕碰我的左手,帶我上下樓梯和避開障礙物?」已經忙過半個鐘頭了,我遂利用這個時候略為休息,也想和蔡老師分享一段典藏多年的美好記憶……
與士官長的一段因緣
張士民同學是個視障生,他通過大學特殊考生甄選後的報到日,僅憑著一根白手杖,遠從花蓮壽豐鄉轉了幾班車子,問了許多人,隻身提著簡單行李來到200公里外的彰化就學,在宿舍裡與我對門而居。三年來,表面上是我協助了他的生活起居,而事實是,他用堅忍與愉悅的生命態度,為我足足開了三學年的特殊教育學分課程。
士民喜歡叫我吳兄,我則叫他士官長,兩人一叫即合。毎天上課前,我敲開他的房門時,無一例外的,他書桌上的文具和點字書籍、床鋪上下的被褥、洗臉盆與鞋子等家當,永遠是擺得整整齊齊的,東西定位是士官長的自我要求,他知道自己不能經常詢問宿友東西放哪去了?但是吳兄就喜歡鬧他,今天藏他的牙膏,明天玩他的拖鞋……此刻,蔡老師不自覺地摸摸身旁的公事包,生怕一不留神說不定也不見了。
出門前,士官長用敏銳的手指輕拈拉襪子前端的線頭,分辨出正反面後,俐落地穿上鞋襪,他習慣地會要我描述一下他今天的衣著。「漂亮!灰底藍線條,把藍天裁成一條條地穿在身上,比阿敏高明多了﹗」灰底是士官長眼前所見的顏色,藍天他尚有殘存的印象,倒是比阿敏高明的話,他也聽出我的調侃。阿敏是班寶,綽號叫和尚,平素垮垮的服儀,一臉永遠刮不乾淨的落腮鬍渣,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開口閉口超喜歡秀寒山子的詩句。
往餐廳與系館的路上我們走過了千百回,從士官長身上我自然學會了不能推或拉視障的朋友。至於上了坡必須右轉,聽見水聲則要留神過橋;還有上幾級台階、前行幾步路;踩到草皮必須校正走回柏油路面等細膩的體察,因為追隨士官長久了,像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蔡老師結婚有兩個孩子,聽我講得興致盎然,於是,也想瞭解一下士官長的感情世界。
但願未來不是夢
大三時,士官長喜歡上同為視障生長得非常典雅的麗秋,我與她的宿友安排他倆在蓮花池畔見面。約會前士官長緊張地打理著門面,他借用了我的賓士髮油,仔細地擦了皮鞋、刷了牙,另決定今晚不穿那件藍色星條旗了,要我幫他挑件熱情奔放的衣服。出發前還特別叮嚀地要我離遠些,不准偷聽他們談話。當然我都照辦了。「後來的發展呢?」蔡老師關心地詢道。後來麗秋以兩個人生活不便的理由婉拒了我們的士官長,也許是人生的挫折多了,沮喪個兩天,我們又玩笑如常了。
士官長的功課頗為優異,人緣亦佳,只是有幾回提起──他願意以一隻腿來換取擁有0.1的視力,這話實令人唏噓不已。有次,我從廣播節目中聽到了一位盲者眼睛復明的故事,我急切地將此事告知了他。聞後,士官長緊握著我的手感慨地說:那些方法對他而言是沒用的!
大學的日子結束了,畢業典禮後當天下午,士官長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回他花蓮壽豐鄉的老家,這路他走過,是熟悉的。當我們互相擁抱道別之際,士官長從懷中摸出一枝伸縮式的白手杖要我珍藏,並且動容地道:如果視力真有恢復的那麼一天,請您不要說話,我絕對可以從人群中把吳兄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