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海邊過冬才知道海風的凜冽。不只窗子必須關兩道,夜晚還常被窗外雄渾的風聲吼醒,尖銳的呼嘯也逼使我披衣四處尋找聲源,希望可以阻斷這令人不快的聲響。海面白浪滔滔,陰灰重沉,我意識到這將是整個冬天的窗景了。這片與颱風橫掃時如出一轍的慘澹天色,倒勾起了兒時對颱風點點滴滴的回憶。
小時候當颱風來襲,村裡常常停電。家裡點起了蠟燭,一家人圍著燭光窩在一塊兒,我與哥哥將手指頭放入火焰中穿梭嬉鬧或玩起手影,爸爸與媽媽悠閒地躺在藤椅上,聊起以前聽到警報就要躲防空洞的日子。看著牆壁上像皮影戲或動或靜的巨大影子,這一幕成了我腦海中一個難以抹滅的溫馨停格,一幅靜默的全家福版畫。我不止一次感謝停電的時刻,因為它讓我們家人這麼專心地在一起。平常的日子裡,各忙各的,加上電視的惱人吵雜,即便同處一室,注意力都不見得放在對方身上。
而當風雨初歇,我也逛起了大街。只見原本熟悉的街道,飄起了幽幽的點點燭光。我將它們想像成墓地的燐火,增添不少探險的情趣。鄰居見面依舊親切地話家常,使我在家、在外感到一樣安心,我知道總是會有人照應、保護我。
時光荏苒,歲月終究帶走了童年,求學、就業,遠離家園。一年前的夏末秋初,在台北租賃獨居。颱風接二連三來襲,望著外面的風雨,竟也會讓一個低潮期的成年人害怕啜泣。一只橘色燈光、一片鋼琴CD,陪伴著我面對人生中無法豁免、可卻提前到來的孤獨試煉。
今年夏天,暫別「悵然吟式微」的生活回到老家,感到可以不用一個人度過颱風天真是幸福。升上國二的姪女拿起吉他青澀地彈唱著「旅行的意義」:「你看過了許多美景,你看過了許多美麗,你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陰。你品嚐了夜的巴黎,你踏過下雪的北京,你蒐集書本裡每一句你最愛的真理,卻說不出你愛我的原因,卻說不出你欣賞我哪一種表情......」戶外強風豪雨呼呼作響,時不時地蓋過她輕柔的歌聲,也反襯出屋內的安寧。這一首略帶感傷的歌曲讓我想起自己也曾像無數愛作夢的女孩兒那樣憧憬著愛情,但回想起生命中感到自在喜悅的時刻,卻幾乎都發生在我沒有任何情的牽絆的時候。這對極力求索之事真是一大諷刺。
常常要走過千山萬水之後才知道月是故鄉明。被《晉書》評為「好遊權門」的陸機,臨刑前無限悔恨地說:「再也聽不到故鄉華亭的鶴鳴聲了。」秦朝大臣李斯在被腰斬於咸陽前也說:「想牽著黃狗上東門追兔子,現在再也不可能了。」王粲的〈登樓賦〉寫出人並不會因為窮通之異,而改變對故鄉的懷念:「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歎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舃顯而越吟。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故鄉與親人應該是一個人最終的留戀吧,之間的血脈相連,像肥沃的土壤使孤蓬遠颺的客子不再如失根的蘭花。我尚未練就劉伶「幕天席地,縱意所如」的瀟灑,沒有讀過《山海經》,卻無限心儀於陶淵明的「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