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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 野鴨子飛過去

插畫☉素素
第37期
弗羈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

落花無言,人澹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唐.司空圖《詩品二十四則,典雅》

 

「好漂亮的湖!」她讚美。湖水的盡處是幾座山巒,湖面大得像是海洋,遠處還有一艘艘較大的遊艇,船上看不清面容的遊客對著他們揮舞著雙手以及手上的照相機。艾利克也隨意地對遠方的遊客揮揮手。

「這不是一個湖而是一個通往大海的海灣。」他順手指了一指。「妳看看右邊。」

竹君順著他手指示的方向,看著一道矮牆後面,隔壁鄰居的院子。那道牆很矮,一跨就過去了。不過竹君相信,這中間一定有甚麼偵測的儀器,防止閒人進入。「你放心,我不會跑到別人的院子裡去。」 

艾利克笑笑。「如果妳要去比爾家,我們不必開車出門,只要跨過這道矮牆就好。」

竹君抬眉。

「是的,我們是鄰居。」他指向左邊。「這一幢是微軟的一位副總裁,再過去是嬌生家族的房子,最旁邊那一幢是百貨業龍頭的家,都是西雅圖老家族。」「現在妳知道了吧!那些遊艇專門載觀光客來看比爾以及我們這些鄰居的房子,在西雅圖這可是大受觀光客歡迎的行程!」

「誰叫你們要住在一起呢?」真是個風景秀麗的動物園。「可是為甚麼他們要隔那麼大老遠的,開近一點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她看著那些遠處的觀光遊艇。

「妳看見水面上那一排浮標嗎?」他指著湖面上的浮標。「依據法律,他們不能越過那條界限,否則就會吃上侵入住宅罪。」

原來如此。

「當初大家會選擇這個面湖的地方居住,原本是想要保有隱私權的,可沒有想到竟然會促成另一種觀光事業。」艾利克看著湖面淡淡地說著,彷彿他和她正說著無關緊要的天氣。

「所以房子落成後,夏綠蒂根本不來這裡。」他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母親住在西雅圖,她們婆媳二人有一種默契,一個沒事不去荷蘭,一個沒事不來西雅圖。

竹君靜靜站在他身邊,不去猜測他的心思。

過了一會兒艾利克才接著說:「今天先不排事情,明天天氣如果適宜,我們晚上駕船出去。」

***

「你以前駕船出遊,在船上都做些甚麼?」竹君問著掌舵的艾利克。

「我不釣魚。只是在海上兜兜風。」他凝視著遠方。「其實我只能算是換個場景繼續工作罷了,腦袋根本沒有停下來過。」

艾利克把船泊在一個避風的岬角內。

「這裡的月亮比台灣的大!」二人靠在甲板上的躺椅,仰望著夜空。艾利克體貼地交給竹君一件薄毯。

「緯度與角度的關係。」他答道。「但是在總是陰天的西雅圖,能夠看到這樣的月色,還是很難得。」

「中國人看到月圓就想到團圓,所以有很多的詩詞歌賦都和圓月有關。」

「西洋人看到圓月倒是會想到狼人,不怎麼浪漫。」他笑著說。

拜好萊塢電影之賜,這樣的印象深入人心!月圓之際,引力帶動潮水,也誘使狼人現出原形。

「說真的,我倒是比較傾向狼人的故事。」竹君笑道。

「妳記得甚麼有關圓月的詞詩嗎?」艾利克倒是對中國人看月亮的故事更有興趣。

「蘇東坡除了前後〈赤壁賦〉之外,還有二首很有名的作品,都和圓月有關……」竹君看了他一眼才接著說道:「這兩首詩也都與他去世的妻子有關。」

艾利克沉默了一會兒。

「那件事是我有生以來最難以承受的打擊。」

「你如果不想說……」她不想帶動他的傷感。

他搖搖頭。

「我已經可以面對這件事了。當時,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做惡夢,只想從夢中醒來,可是卻醒不過來。我對神感到失望、不解。或者說,我對宗教失望。我曾接觸過通靈人士,宗教活動變成社交活動,通通都要錢。這世界是怎麼回事?」

兩人之間有著長長的沉默。

「說說妳剛才的詩詞吧!」

她輕輕唱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明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很好聽。妳可以解釋歌詞的意思嗎?」艾利克問。

月色反映在水面上,竹君逐句地解說這個千古佳作。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艾利克喃喃複誦。

「人是必死之軀,祈願人能夠長久,卻無法達成,當然會帶來痛苦。」

「這就是人的無奈吧!掙扎於現實與期待之間。」艾利克閉上眼睛,對於還想把兒子抱在懷裡的期待,仍是覺得痛。

「有很多人一輩子活在期待裡,從來不願面對現實。」竹君不是想在艾利克的傷口上灑鹽,她只想換個方法讓他釋懷。

「那是因為現實太傷人,讓人承受不了。」艾利克深深嘆氣。

「可是我們以為的現實,也許並不是真相。」竹君說完等著艾利克睜開眼睛。

艾利克果然張眼看她。

「怎麼說?」

「你相信人有靈魂,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點嗎?」

「是,我相信人有靈魂,死後有兩個去處,一個是永生的天堂,另一個是無邊的地獄。」

「所以我們不需要為死去的親人傷悲,尤其是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一定都往天上去了。」竹君指著天上。「像我父親,還有開導我的那位尼師,你的妻子還有兒子,他們都回歸到他們應屬的天國去了,那才是生命真正的家。」

艾利克靜靜地聽著。

「反觀我們──怕冷、怕熱、怕餓、怕渴……相形之下,他們才要為我們的困境而流淚啊!」竹君以溫柔的眼神望著他。

「但是我看到他們的遺體,還看著一大一小兩個棺木下葬,這些又代表著甚麼呢?」

「塵歸塵,土歸土。人是塵土所造,這個身體的一切都來自大地,最終也回歸大地。但形成人的要素還有靈、意識、特質,那個部分卻不會隨著塵土而消失。」

「可是我們看不見這些。」

「人看不見的東西太多了,可是卻都存在著。比如說空氣、紅外線、紫外線、音波、電訊……」竹君細數著。

「可是像鴿子就看得見紅外線,狗也聽得到人聽不到的音頻。」艾利克點點頭。「妳說得有道理。」

「但是你還是不放心,還是不能確信靈魂以及死後的天堂是否存在。」竹君一語道破。

「是啊!但是我曾經反覆地想過這個問題,最後決定選擇相信。」

「為甚麼?」

「因為我很現實。」艾利克半認真地說著。「相信神的存在,相信死後的世界存在,對我沒有任何的損失;相反的,如果不相信這些,我也不會多得甚麼,還有可能因為不信,因而錯失上天堂的機會。所以不需要經濟學家的指導,我選擇相信。」

「呵呵!」竹君被他的這番話逗笑了。

「妳剛才說還有一首蘇東坡的詩。」

「另一首文字比較哀傷。」她慢慢吟誦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聽完她的解釋,他不禁再次感到愴然。

「活著的人不知道死去的人在甚麼世界裡,也不知道死去的人是否清楚活著的人繼續過著甚麼生活。人類的無奈與痛苦,有一大半是因為看不見真相吧!」

突然湖面上發出一陣水聲與鴨子的呱呱聲。

「那是甚麼?」竹君起身探看劃過水面的影子。在滿月的照亮下,幾隻鴨子展翅飛向岸邊。「鴨子嗎?」

「嗯,是雁鴨。」

一個禪宗的公案躍入竹君的腦海。

「以前中國有一位禪宗的大師叫馬祖道一,他曾經藉由野鴨子飛過天空的片刻,點醒了弟子百丈禪師。」百丈禪師後來成為一代宗師。

有一日百丈服侍師父馬祖到野外散步,突然一群野鴨子從頭上飛過去。

馬祖問:「那是甚麼?」

百丈答:「是野鴨子。」

馬祖又問:「到哪去了?」

百丈答:「飛過去了。」

馬祖突然伸手痛擰百丈的鼻子:「飛過去了?剛才明明在這裡。」

「很難懂。師父為甚麼要擰徒弟?徒弟答得沒錯呀!」艾利克聽完故事之後說。

「師父是想要徒弟醒悟幾個道理。最淺白的解釋是:萬有不來也不去。他們一直在那裡,野鴨子飛過的那道痕跡,不能被重複,可是也不會消失。從一瞬間就是永恆的角度來看,那道痕跡就是永恆,沒有飛走。所以何必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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