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彩⋯⋯我覺得用『礦物彩』比較精準。」台灣進入日治時代後,膠彩畫(東洋畫)成為美術主流,水墨彩繪等漸而次之。鑽研礦物顏料18年的蔡啟源表示,舊石器時代的法國拉斯科洞窟壁畫(Grotte de Lascaux)、中國馬王堆利倉夫人墓出土的帛畫、宮殿墓葬壁畫、西藏唐卡等,都使用礦物質顏料,也是植物顏料尚未發明之前的繪畫顏料來源。
▲珊瑚製成的礦物顏料。謝平平攝影
中國礦物顏料只可言傳
中國的礦物彩繪畫高峰為唐宋時期,知名者如:唐朝李思訓〈江帆樓閣〉軸、宋朝趙昌〈歲朝圖〉、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等,千年之後,這些作品顏色依舊鮮活。唐朝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宋朝李誡《營造法式》都曾提及如何「取石色」。
張彥遠寫道,唐時最好的絹布為「齊紈吳練,冰素霧綃」,上好之膠莫過於「雲中之鹿膠,吳中之鰾膠,東阿之牛膠」,可以「千載不剝」。但在顏料上,除提到何處礦物顏料為佳外,對於製作方法僅留下「研煉、澄汰、深淺、輕重、精粗」精簡十字。
李誡則在《營造法式‧彩畫作制度》卷上寫下白土、鉛粉、代赭石、藤黃、紫礦、朱紅、螺青、雌黃等礦物顏料的做法,但也多是「先搗,次研,皆要極細。用熱湯淘細華於別器中,澄去清水,方入膠水用之。」等可意會但難以理解實作的字句。
▲「啟源堂」老闆蔡啟源說明如何碎石。謝平平攝影
蔡啟源「翻譯」如何製作礦物顏料
蔡啟源於十八年前開始製作礦物顏料,他「翻譯」如下——剖開石頭,慢慢敲成較小體積、製成粉狀,接著入水沉澱,一遍遍的洗去雜質、留下顏料,再將其歸類於不同等級,如:大綠、二綠、三綠、四綠等,淘洗最後一遍者,為極細的上等顏料。
每一句「翻譯」,他都花極長的時間研究,譬如「搗」之前的破石,他一開始拿工具慢慢敲成小碎狀,而後才在書中看到有機器可以馬達帶動碎石,但最難的還不是「碎大石」。他表示,礦石中有雜質與共生石,一般而言,雜質比重較輕、而顏料重,利用淘金去沙原理,就能獲得純淨的顏料。
▲天然礦石也可能缺貨,或不同產地、批次而造成顏色不同。左為2024年製成的緋色,顏色不如多年前的成品(右)。謝平平攝影
過濾雜質「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理論上如此,但每種礦物的共生情況不相同,解決方式也不同。此外,現實中還會遇到各種情況,如原石很漂亮,但洗了50來遍,雜質還是繼續飄上來,「好像永遠洗不完」,最高紀錄,他曾花一整年洗去雜質,才製成顏料。
▲紫磷鐵錳礦因含有鐵、錳,最終製成的礦物顏色會是紫色或紫黑色,需靠運氣。謝平平攝影
過濾雜質的過程中,「殺敵三千、自損八百」,雜質與顏料共生,當雜質被倒掉時,部分顏料也可能因此濾掉,一公斤石頭最後製成的顏料,或許只有600公克,更不理想者只能製成300公克。一聽到磁磚有特製的「保持捷黒」、「賓士黑」,蔡啟源擺擺手,「礦物顏料不可能,光是料損,就很難說給人懂,何況我還要製作自己的顏料呢。」
製作顏料的勞心、繁瑣,讓他由衷感謝妻子,「這個品牌存續到今,都是因為她的付出。」十八年來,他歷經試做、試賣,被瞧不起到訂單穩定,妻子一路相隨,即使過程再繁瑣,她仍認同蔡啟源堅持的「不能被人嫌」。也因此,許多畫家認為他的顏料「不輸日本放光堂」。
但50遍與100遍淘洗出的礦物顏料,差異真的很大嗎?
「你也可以不要淘洗,因為外觀看不出品質,回去調膠、下筆才知道好壞。」架上一瓶瓶的礦物顏料,多彩絢麗,如同珊瑚、瑪瑙、青金石、藍銅礦等原石的分身,很難想像「不淘洗」的顏料會有多可怕?
▲蔡啟源表示,大自然中可以製成黃、紫二色的自然礦石相當稀少。謝平平攝影
下筆才知道好壞
蔡啟源解釋,沒有淘洗乾淨的顏料與雜質混在一起,調入膠水作畫後,顏料上會浮上一層濛濛的灰,如同城市霧霾,生活步調縱使不變,也很難令人產生愉悅的心情。
他以宋朝帝王畫像為例,朱紅服飾至今鮮豔無比,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畫作距今一千年,綠、藍二色仍恍若有光,「他們使用的顏料精純度高,所以可以保存千年。」帝王家用料不但精純且原料好,如以大片硃砂製成紅色,就比一般尺寸的硃砂顏色更純、更亮。
如今的膠彩畫家可以直接購買顏料回家作畫,但古代畫家卻得身兼多職。蔡啟源表示,古代畫家就是在開美術工藝社,要畫畫之前,得先上中藥鋪子購買原料,回去自行製作成顏料——這也是為何代赭石、石綠、空青、扁青等礦物顏料竟會出現在《本草綱目》中, 如:「石綠四兩,輕粉一錢。為末。薄荷汁入酒。」「張仲景治傷寒汗吐下後心下痞硬,噫氣不除者,旋覆代赭湯主之。」古代時空背景與今日差異甚大,且文字僅敘及藥方,未有藥理,提醒讀者請勿嘗試。
不只中國如此,日本也是如此。蔡啟源表示,明治維新是日本膠彩顏料的分水嶺,在此之前,畫家需自行製作礦物顏料;在此之後,幕府解散,畫師便以製作顏料的技術養家活口,日本於是開始出現顏料鋪。
▲公眾計畫:膠彩自習室教育展區示意圖。北美館提供
「啟源堂」開發MIT礦物顏料
「啟源堂」又是怎麼創立的呢?畢竟膠彩畫是日本國畫,台灣出現礦物顏料鋪,也頗令人意想不到。
原來,蔡啟源在攻讀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研究所時,因研究木下靜涯,選修了東海大學膠彩畫相關課程,知名膠彩畫家詹前裕希望他也學習膠彩畫,而非僅是理論派,他因此接觸到膠彩畫家高永隆教授礦物顏料的製作。
原本只是一天的研習,他回家後立刻買石頭,埋頭開始製作,半年時間就做出數十種顏色,東海大學於是邀請他前去販售,「他們很有勇氣,我也是。」
當年沒有網路、沒有師傅,蔡啟源沒有猶豫往前衝,的確勇氣十足。遇到問題,他就上圖書館找資料,失敗次數不計其數。他笑說,現在即使有各種教學影片,但其中的許多經驗值、眉角是無法說清的,仍得靠自己不斷摸索。
他好不容易站穩腳步,卻面臨石頭價格大漲、買不到石頭的危機。蔡啟源說,顏料缺號並不意外,但若原料漲幅太高、吃掉利潤,他寧願不做,畢竟這行費心費力,只希望大家能用得起、畫得起;台灣膠彩畫可以持續發展,以高價原料製成的顏料,對賣家、買家都意義甚微,畢竟,現在還有價格較低的新岩可以選擇,雖然落筆、顏色可能與天然礦物顏料有微小差異,但透過嘗試,仍可能成為畫家愛用的顏色。
目前,「啟源堂」約有四、五十種天然礦物顏料,七十多種水干顏料;新岩約有十五種,蔡啟源將目標訂在開發五十種新岩顏色,現正緊鑼密鼓擴充色相,讓MIT礦物顏料未來能繼續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