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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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期
刘惠宜
惠风文集

愈是深层的情感,愈难表达。于我,这种情感是乡愁,因它跟了我三十年;是对父亲的思念,因为有遗憾。

父亲去世九年多,他浓眉坚毅的面容仍时不时地像幻灯片闪现眼前。像大部分传统家庭里的父亲,爸爸不常表露平易近人的亲爱,但我知道它的深度。

高中时有一次感冒,爸爸想到橱柜里的一瓶感冒糖浆对初期症状应该有效。他拿给我,我正要走下楼梯伸手去接,他突然说:「等一下。」

爸爸把手缩了回去。他摇摇瓶子、嗅嗅里面的气味,小心地啜一小口,抿抿嘴唇探探味道;又仰头喝了一口,喉结咕噜噜地像小滑轮上下来回滚动,嘴巴左鼓右缩忙不迭地做足了试吃员的功课,停了半响。然后,他才安心地点点头,把瓶子拿给我。

我在阶梯上并没有与他交谈。看着父亲,我心里十分震动,怎么一个人会如此护卫另外一个人?爸爸把我的安好摆在他自己之前,如果可以,我知道他也愿意帮我挡一世的风雨。

当我年幼,我曾经是一个那么爱娇的么女。我骑在爸爸的肩膀,爸爸像山,为我矗立承担。爸爸用摩托车载我去果园,怕我掉下去,用毛巾把我们两个绑在一起。爸爸像城墙,帮我挡掉了冷冽的山风。他一生离不开这个村庄,在城里只是看个展览都待不住。那里的人潮与车潮,他招架不住。爸爸像山里的大树,深植于土地,惟有家乡的天空与空气使他自在。

相较于小时候与爸妈的亲近,长大后,各种的挫折使我渐渐以冷漠来武装自己,与家人益形生疏。老爸看在眼里,依旧沉默木讷。我们之间不是剑拔弩张,而是温柔地讲讲话会感到不自在的矜持。我与父亲几乎没有甚么身体的接触,即便他在病床上,我想握握他的手都会感到迟疑。

他离世后不久,我梦到他坐在轮椅上,我想走近他,却迈不出那一步。

「过来一点!」爸爸含笑向我招招手,要我学着抱他。

「身体稍微蹲低一点。」他边说边示范:「先伸出右手,再伸出左手,两手扣住,这样就是抱了。这么简单!」他抬起头笑笑地看着我,像小孩。

梦醒,嚎啕大哭不止。

过年期间,恰巧轮到家里至祠堂早晚打扫、上香。一直以来,每户刘家轮流打扫一周,轮值完毕,将写上户名的原木香牌交给下一户人家。妈妈将这工作指派给我,原本晨昏闲逸的散步成了正事一桩。

早晨,刚踏出家门,隔壁的婶婶问:「要去哪里?」

「烧香。」我笑答。

再走两步,「要去运动吗?妈妈怎么没一起来?」对街阿婆跟我打招呼。

「要去拜拜。」我遥指土地公庙的方向。祠堂位于土地公庙后方的山坡。

马路上行人稀疏。家家户户廊檐下的红灯笼流苏在晨风里轻荡,注记一个曾经喧闹而今归于平静的节庆。围墙里的樱花探出头来道早,远方的鸡啼及三三两两的开门声,有如揉揉眼睛尚未完全清醒的呵欠。

路旁右侧的土地公庙供桌上已摆上一大丛盛开的黄色香水百合,左侧宫庙里的洪府王爷还曾经在家里住过。父亲不信鬼神之事,江湖算命仙只要父亲在场,半句都扯不出来。这样一位「铁齿」之人却抽中炉主,朝夕与地方神祇为伴。

土地公庙后方的溪流、沙渚,是白鹭鸶的停驻之处,牠的洁白配上水草、树木的葱绿,看起来那样令人愉悦。河里的台湾白鱼翻身回转乍现的银光,也使人惊喜连连!

走上小山坡,黄土块儿砌成的「土角厝」前种了一排红咚咚的樱花,充满复古的情怀。红砖黑瓦的农舍院落间栽种几株桃树,粗大灰黑的树干长出细致的小桃花,像黑不隆咚、满脸络腮胡的莽汉生出个粉嫩娃儿。

「嘎嘎」!「咯咯」!鸡鸭在泥地上自顾自地走动啄食,枝头的白茶花倒摆出全世界都在关注它的姿态,身在郊野僻落处,傲白的花瓣开得仔仔细细,认真得不得了! 

到了祠堂,我倒掉供桌上前夜的水,添上带过来的开水。祖宗牌位的玻璃板上贴着几张红纸条,盖住底下的人名。爸爸曾经跟我说,他的名字已经写好、刻在里面了。父亲只讲到这儿。

我曾经好奇想掀开那些红纸条,看看底下写些甚么,又怕一撕开,这些人名代表的活生生的人,将因我触犯的禁忌而集体烟消云散,包括父亲。

父亲去世后,我来到祠堂,眼光总会飘向彷佛藏有谜底的牌位──红纸条数年来原封未动,牌位上没有父亲的名字──可是这并没有留住父亲。

走到偌大的庭院,唧唧的虫鸣与远近起落的鸟啼使得周遭如此热闹又宁静。我弯着腰扫地,邻近没一个人影儿,我却一扫长久萦绕的孤独,觉得心里踏实,觉得终于可以喘口气、过个象样的日子。一转身,看到清晨的樱花、杏花在清新的空气里静美地映着远方深蓝绵延的山脉。在大地的摇篮里,我感到很平安。

走进依着山壁盖起来的宗祠,来到两侧的小房间,树叶婆娑声盈耳,窗外的乱石林木是松鼠、小鸟们的嬉游地。我伫立窗边,闭眼谛听许久。

在这堪忍的世间,这样的自由与宁静,多得一刻钟都好。

想不到我竟爱上了这「庙公」的工作。

每当假期结束北上,一踏上台北的土地,迎面一片灰蒙蒙的废气,我打从心里怀疑,到都会谋生真的会让人生变彩色的吗?夜半时分醒来,对着清冷空荡的四面墙,彷佛躺在一个大棺材里。我望着天花板,不知道为甚么要离乡背景,如此漂泊?

小学毕业就离开山上老家住校。距离,只是将乡土的根拉得更长,对白云的系念扎得更深。我不过是个包装过的土包子。人到中年,愈是想家,想念它的青山绿水,想念邻里间素朴的人情。

上完香,我轻轻阖上庭院的大门,在心里跟父亲道别。回头望一眼竹林前的宗祠,身不由己地离去,心里念念不忘的总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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