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玉清攝影展邀請卡的信封正面，簽上敬送乙對祝賀花籃的文字後，我闔上又打開了邀請卡，兩度細細地欣賞卡片內頁展出海鄉主題夕陽、漁村的代表照片。這場景是熟悉的，我在台西服務了11年，鏡頭底下黑白而泛黃的懷舊光影，料應藏有攝影家對台西老舊家園的濃厚情愫。
從攝影展中憶起
「丁玉清」此頗有道家意味的名字，於廿餘年前，我曾揶揄地叫他「道長」的孩子，長大後，一個生活表現令人操心的學生，能如他少年時的願望走上了美術創作的路，還真是他的造化；另外，他也玩起專業相機，並辦起展覽來，多年不見了，真想看看蛻變後的藝術家模樣。當我準時趕至藝廊預備出席揭幕儀式時，方發現道長把記者會和茶會都省了，展出的第一天，他還忙進忙出地將作品做最後的定位。相當特別的，每楨照片的外框都是取材自舊窗戶的空框子，且有部分的油漆早就脫落了。因此，整個展場透露出淡淡的滄桑感。
導覽的藝廊主人素蓮小姐，轉頭瞧瞧尚於第二展區專注地校正相框上沿水平線的道長，刻意壓低聲音告訴我：前年，玉清也在此開過畫展，他的畫風傾向變異，即使許多畫作畫的是廟宇神祇，但卻是色澤晦暗，感覺空間雜沓、氣息不純。展出期間每天黃昏閉館時，必須行經每幅畫前繞至轉角處關閉冷氣系統，她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是嗎？」我驚奇地聽見藝廊主人特出的鑑賞觀點。同時也想著國中二年級時，道長算是校園的頑皮蛋一個，言語略見粗魯，也會私下抽菸及偷嚼檳榔。記憶中，訓導主任常會透過廣播召見他，以盤點道長的違規情事。道長也經常被我逮到辦公室來輔導一番，但真正讓他的生活步入正軌的重要關鍵，則是因為他參加了謝老師指導的美術社團，由是，青春期奔放的情緒才有了出路。
在藝術中找到新天地
起初，道長喜歡畫陣頭、廟宇等圖像，海村的宗教文化對每位孩子確實都有著深遠的影響。進入美術社團後，方開始學習素描基本功以及水彩與國畫的技巧。道長繪畫的視角改變了，海濤、船影、漁人、牡蠣架、修補魚網的老婦成為寫生的主題，他轉而關心起周邊事、身邊人來。有天，謝老師教孩子畫四君子，我適經過美術教室，但見道長恭敬地持著毛筆正在臨摹一幅蘭竹圖，瞧那神采不僅像個君子，更有十足的紳士氣質。趨前細細端詳，紙端數竿修竹排空而起，墨色濃郁的葉子經雨梳洗後尤覺豐潤，筆意已然是方家風致。
道長順勢收了筆，流露出自信的微笑回身問道：「主任，您畫過竹子嗎？」「畫過，是在國中的美術課，只不過得了個丙！」「怎麼回事？」孩子好奇地接著又問，且隨手秀出被老師用大紅筆評93分以上數張畫作。「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讚美著，同時將那件往事的結果說了個大概：發回圖畫紙時，陳老師失望地輕捶著我的肩膀直率地說：「你畫的不是竹子，是甘蔗！」所以想想，自己得了個大丙其實也不冤！陳老師甘蔗的比方，竟然讓孩子樂了好幾天。
孩子於繪畫上逐漸地嶄露頭角，他和美術社團的同學經常代表學校參加校外比賽，並且獲獎無數。學校更特別規劃出校門兩側的圍牆，提供學生們彩繪家鄉的風物，這過程中我留意到孩子身上的菸味淡了，嘴角上偶留的檳榔殘渣也少見了。其間，我特地邀請他和國雄兩人幫我的諮商室畫了幅激勵人心的壁畫：壁畫的主景是一堵顏色斑駁的磚牆悠然地矗立著，而發人深省的是，只有丁點泥土的磚牆隙縫裡，一株身長30公分許的小榕樹，竟然盤根橫出，枝葉蒼翠，顯得生機無限！「凡有生存理由的人，能忍受任何一種生活方式！」孩子一邊題詞，還猛點頭地直誇真有學問，他自己似完全理解圖與文字所傳達的故事。
期待交流技巧外的東西
素蓮小姐熱誠地繼續分享她對作品的感受，步履迂遲之際，道長完成了工作聲息不發地飄然而至。時空從廿餘年前拉回當下，久別重逢，轉瞬間我有說不出的感受，卅六、七歲的青壯之年，道長似經歷了人生的許多波折。當我請教他目前的生活情況時，道長居然一字不落地唸出意義治療大師弗蘭克的名句來：「凡有生存理由的人，能忍受任何一種生活方式！」藝術家的生活隱喻，我自是了然於心了。
但我真正關懷的是藝廊主人對道長作品──「感覺空間雜沓，氣息不純！」的評論。當前有一派人士對藝術創作與作品的展演有著不同流俗的觀點，而且此觀點正普遍地被人們所接受：藝術與文學作品背後所帶的良善或負面訊息，與創作及展演者的心性、信仰、人格、品德、價值觀及身心狀況關係重大。
於繪畫與攝影的技巧上，我自知從前往後均不足為道長師，但一想起孩子當年臨摹蘭竹圖，那種莊重而自信的神采，於是，我斟酌再三，也許在這許多年之後，也該與道長交流一下技巧以外的東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