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派特森》的宣言:詩,不會消失!

電影《派特森》導演賈木許、女主角格什菲.法拉哈尼、男主角亞當.崔佛(左至右)於2016年5月16日參加坎城影展。Getty Images
第208期
李智鳴

《派特森》(Paterson)是美國近代重要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一部長詩巨作,也是知名獨立製片電影導演賈木許(Jim Jarmusch)同名電影的靈感來源,他曾在一次採訪中談到自己的創作想法:「他在詩中做了一個隱喻,將瀑布上的風景與一個人同構。所以我也保留了這個隱喻。」

這是一個住在紐澤西州派特森市、名為派特森的公車司機詩人的故事。電影一開端,派特森的另一半蘿拉──格什菲.法拉哈尼(Golshifteh Farahani)飾演,電影中沒有明確表示他們是否已婚──說她夢見自己生下了雙胞胎,而「雙胞胎」在電影不同場景多次出現,於是「雙胞胎」成為與主題呼應的象徵,是解讀這部電影的重要線索。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賈木許的作品多不以劇情取勝,他慣常挑戰以情節、衝突、行動等傳統戲劇元素的安排,而電影表面經常是平淡得很。他也經常不交代來龍去脈,你無法得知劇中人物的背景。這種作法的風險是「無聊」,引不起觀眾的興致與注意力。而在《派特森》電影裡,賈木許把這些發揮到極致,卻異常成功。因為這是他對「詩」的致敬,不僅主角是位詩人,讀詩、寫詩,他還把它拍得就像一首詩,而詩,是最不需要情節的。

由亞當.崔佛(Adam Driver)所飾演的派特森,木訥少言得幾乎沒有激情。他起床吃過早餐,然後開著大巴士;中午吃著蘿拉準備的午餐,或者寫著詩,又或者靜靜地望著「派特森瀑布」;下班,吃過晚餐,遛狗,到酒吧喝杯啤酒。每天重複著這樣的生活。電影演出了他從某個週一清晨到下個週一清晨的一週生活輪迴。賈木許認為人生通常沒有甚麼太特別的情節,為甚麼電影就非得有呢?  

你不能涉足同樣的河流兩次

陽光升起,又是一天。賈木許刻意重複著派特森每天清醒時的畫面(每天都像是從一幅畫中開始),觀眾隨著鏡頭俯視著他與蘿拉的睡姿,或仰、或趴,或是相對、或是相擁——重複中總還是有變化的!

第一天吃著早餐的時候,派特森把玩著桌上的火柴盒,而在通往公司的路上,詩句就在步行中的派特森腦海裡穿行。開著公車聽著兩個學童討論著一個拳擊手的故事。回到家,與蘿拉有著今晚的對話。在酒吧,遇見另一對雙胞胎,然後看著酒吧老闆自己與自己對弈。

之後每一天,愛折騰的蘿拉每天都有新事情;而公車乘客不同,對話也不同;酒吧的客人或多或少,派特森在同樣的座位裡,或者獨自喝著啤酒,或者攀談兩句;甚至每天清晨醒來時,他親吻著睡夢中的蘿拉時的心情也是如此不同! 總是有所不同的,河水已經變了,而你也變化著。  

高潮在第四天

看似平淡,但電影還是有高潮的,在第四天。聆聽!配樂昭示著這天的不同。

這一天,派特森對蘿拉的依戀異常地深,這是他清醒後唯一沒有立刻起身的一天。

而就是在這天,木訥的他寫下了最直白熱情的情詩:

你將看見在我腦海與內心 為你所發出的轟鳴 這些困陷未發的聲音 憂懼著 就像未出生的嬰兒 害怕自己未能目睹天光 you'd see how much my chest and head implode for you, their voices trapped inside like unborn children fearing they will never see the light of day

(詩歌的翻譯就像穿著雨衣洗澡——出自電影日本詩人之語)

就是在這一天,在派特森與蘿拉的晚餐對話裡,導演賈木許暗示著詩人背後的謬思女神的重要,他以派特森對蘿拉霎時綻光的眼神,把原屬詩人的光彩向女神散布。

然而這些或許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在這天他將遇見另一位詩人,一位與派特森一樣用著「祕密筆記本」寫詩、一對雙胞胎之一、十來歲的年輕女詩人。詩人的交會是一種高潮!他聆聽著她的詩句,即便在分手之後詩韻依舊環繞在他的四周,詩人的心靈交會著,這份交會甚至能讓派特森的女神蘿拉有所失落。

也是在這一天,導演給派特森確立了「幸福」的位置,這應該是編導賈木許對詩人的崇敬,所特意頒發榮光證書的安排。  

對比是一種力量 重複也是

在這部電影,賈木許不讓情節主導一切,它把鏡頭與時間留給各種細節,他留下大量線索讓觀眾自己去觀察與編織(派特森與蘿拉究竟是同居的戀人或是夫妻),因此他不能用大量情節來構造、堆疊出戲劇力量,在這部電影裡他以「對比」來彌補情節的力量,就像許多詩會運用的技巧一樣。

對比是一種力量。派特森寫詩、讀詩,他傾聽著周遭的事物,卻未必用心其中,除了生活幾乎一成不變。他與世界也似乎有著一定的距離,或許,這可以稱之為詩人「觀照」式的生活。而蘿拉就截然不同,熱愛黑白對比的她(這也是導演特意安排的視覺對比),今天將窗簾畫成白底黑圈,明日給自己製作黑白條紋套裝,連一盤盤杯子蛋糕也是不同黑白對比的圖案,甚至因為看見一把紋著黑白間格條紋的吉他就興起想學吉他的念頭。她喜歡創新,食譜、服裝、室內布置,甚至是夢想,幾乎每天都有新想法、新花樣。這兩個人的生活就給戲劇提供了基本的力量。

而在整部電影裡,在不同的情人與夫妻裡,唯一「幸福」的只有派特森,這也是導演深有用意的一種對比安排。

在文學應用上,除了對比,重複也可能呈現出力量。狀似重複拍攝著每天的生活,卻恰似排比句,不斷堆疊、強化著,在週四詩人的生活達到高潮,再經第五天的變奏,就已經為整部電影的衝突與轉折做好了鋪墊。

此外,詩雖然不重視情節,但詩也不能沒有張力。賈木許是個非常有趣的導演,他在這部電影裡把戲劇張力設計給了派特森與那隻鬥牛犬「馬文」,而那隻鬥牛犬的精湛演出還獲得了坎城影展的特別獎呢!他們之間像是情敵般的關係,因此有著十分逗趣的張力。

即便是賈木許也不能免俗,衝突終究降臨──鬥牛犬「馬文」毀破派特森的「祕密筆記本」,給了他重重的一擊。蘿拉因此將牠隔離屋外,不再讓牠擁有占據屋中一只沙發的權利。

▲詩,不會消失!是《派特森》這部電影的主題吧!Adobe Stock  

詩,不會消失!

詩作被毀,派特森獨自出門。坐在木椅上,瀑布之下,走上前來的是因追尋詩句遠從日本而至的詩人。眼前這座瀑布威廉斯曾經注視過,而此時,遠從大阪而來的詩人與派特森也同時在此默默凝望著。

為甚麼要用「雙胞胎」這個象徵?同一個人,可以是截然不同的「司機」與「詩人」;一個人也可以自己與自己對弈,同時是對立的黑白棋手。而與之相對的,雙胞胎,容貌相似的兩人,卻可能一個文靜,一個開朗;一個可能寫詩,另一則否。當派特森在洗衣房遇見靈感湧現的饒舌歌手,在創作上,他們雖異亦同。而在派特森瀑布底下,威廉斯、派特森與日本詩人,他們是否恰似「雙胞胎」的另一反面,形貌不同,但卻實質相似。

賈木許以電影而聞名,也身兼樂團主唱和鍵盤手,但他最早的志向是當一位詩人。然而,詩人寫詩總是為了那份難以言說的「言外之味,弦外之響」,所以這個象徵並非終點,它指向了賈木許未能完全吐露的話語。

日本詩人臨別前贈予派特森一本空白筆記本。

「有時空白頁意味著最大的可能性。」日本詩人這樣說著。

臨別前,日本詩人又刻意對派特森說了一聲:「啊哈。」

「啊哈」是一種興會,是一種「雖異實同」的了然!不因時代而斷絕,也不因東方、西方而有所阻隔。

由日本詩人來進行這個充滿著禪意的結局,也許是賈木許交會古今、東西的抱負或願望吧。在派特森瀑布之下,古今與東西方詩人交會、相承,綿延不絕,有如瀑布傾洩為河,流傳遠方,奔向大海。

於是乎,汩汩流動的不只是瀑布,還有派特森在新筆記本上的新詩句。

詩,不會消失!是賈木許這部電影的主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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