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風吹起，唯有努力生存下去。
──《海濱墓園》保羅‧瓦樂希（Paul Valéry）
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最後作品《風起》，講述一位懷抱著設計飛機夢想的崛越二郎，在實現夢想的堅持過程中，與妻子菜穗子相遇、相愛的人生故事。在大量宣傳和大師的號召力下，許多人衝著「最後作品」去電影院朝聖，然而兩小時後走出戲院，大家臉上的表情有股說不出口的微妙。有人大罵，有人無語，有人心緒糾結。
相較於從前的《龍貓》、《神隱少女》等經典大作，《風起》真是太不奇幻、太不冒險，而且劇情一點都不溫馨，結局甚至殘酷得令人心碎。走出戲院，我的心情相當複雜，海報上大大的菜穗子作畫的身影，更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該怎麼去看待這部作品呢？我不斷反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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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看完我的故事吧？」
「欸？」
不知道甚麼時候，《風起》的男主角崛越二郎已經站在我身邊，戴著和劇中相同的漁夫帽，手中拿著小飛機模型，大眼鏡後的臉似笑非笑。無視於我驚訝的表情，他又再問了一次：「你剛看完我的故事吧？」
「呃、嗯。」
「覺得如何？」崛越二郎雙手背在身後，抬頭看了眼藍天，又轉頭看向我。
「嗯……說不上難看，但也說不上好看……有高潮也有平淡，所以算一般般吧……」誰會好意思對著電影主人翁說出「你的故事很無聊」這種話，我搔搔頭給了一個很安全的評語。
崛越二郎忽然哈哈大笑兩聲，隨後不改他在劇中淡定的口吻說：「每個人的人生，不都是這樣嗎？有高潮刺激的時候，也有平凡幸福的時候，所以我們才會珍惜當下，而這才是人生。」
說完，他直定定地看著我。我頓時語塞。
是啊，攤開我們的人生，有幾個人的一生總是高潮迭起？如同崛越二郎，他的一生很平凡，念書、工作、遭遇挫折、戀愛、結婚……在短短的一生中，即使知道自己的設計品將成為戰機，即使知道自己的飛機將沒有一架會回來，即使知道妻子命不久矣……不只崛越二郎，劇中的人物無論身分、命運如何，每一天都在認真活著，何需追求戲劇化的人生？
「但是，你不覺得你的人生，活得很矛盾嗎？」我有點不甘示弱，決定小小反擊。「你反對日本參戰，但又為日本政府設計戰機。你希望菜穗子活下來，但你又要求她不要回療養院，和你一起生活。」
「說的也是呢……」崛越二郎出乎意料坦率地承認，拿起手中的飛機模型瞧了瞧，又放下。我們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人都是背負著矛盾活下去的。」他忽然迸出這句話。
「欸？」
「電影中，這句台詞出現很多次，你還記得吧。」崛越二郎又恢復他那一貫堅定而沉穩的態度，向我微笑。「我們每一個人，在長長的人生旅途中，本來就是背負著矛盾，不停在正面與負面價值中拉扯。」
崛越二郎舉起手中模型，以射紙飛機的方式將飛機往天空丟了出去，如同他在劇中與菜穗子的甜蜜小遊戲。
宮崎駿討厭戰爭，但卻熱愛各種武器。崛越二郎認為日本參戰必輸，但卻為帝國政府設計戰機，打造出日本二戰史上最知名的「零戰」。菜穗子為了與愛人一起活下去而自願到療養院接受治療，但卻半途逃跑閃電結婚，成為二郎的短命愛妻。
模型飛機以一個不合科學常理的弧度，向藍天飛去，越飛越遠，我和崛越二郎靜靜看著飛機離去的方向。
「我們，不過就是努力活下去而已。」他輕輕地說了這句話，彷彿呢喃。
我轉頭一看，他已消失在原地。
＊＊＊
《風起》時間軸橫跨二十幾年，中間經歷過關東大地震、泡沫經濟、二次世界大戰。在不斷變動的大時代底下，宮崎駿都選擇使用冷靜的表現手法──拖著行李逃難的受災戶、擠兌不成對著銀行咆哮的投資客──靜止的鏡頭，沒有配樂，我們只是旁觀者。
你說宮崎駿冷漠嗎？不，他愛極了日本，他的國家。宮崎駿試圖透過第三者的角度呈現出那個困頓年代下，前輩們是如何辛苦、認分地用心活過每一天。如果那個最糟的年代都可以撐過了，我們還有甚麼無法克服的呢？
「唯有努力生存下去」，是《風起》另一款海報上，特別標出的一句話。當風吹起，當機會來臨，用盡全力生存下去，是宮崎駿留給我們的，最溫暖的期許。
